1934年4月1日
红
在我刚从故乡里走出来以后的几年里,我曾有过一段甜蜜的期间,是长长的一段。现在回忆起来,虽然每一件事情都仿佛有一层灰蒙蒙的氛围萦绕着,但仔细看起来,却正如读希腊的神话,眼前闪着一片淡黄的金光。倘若用了象征派诗人的话,这也算是粉红色的一段了。
当时似乎还没有多少雄心壮志,但眼前却也不缺少时时浮起来的幻想。从一个字不认识,进而认得了许多字,因而知道了许多事情;换了话说,就是从莫名其妙的童年里渐渐看到了人生,正如从黑暗里乍走到光明里去,看一切东西都是新鲜的。我看一切东西都发亮,都能使我的幻想飞出去。小小的心也便日夜充塞了欢欣与惊异。
我就带了一颗充塞了欢欣与惊异的心,每天从家里到一个靠近了墟墙有着一个不小的有点乡村味的校园的小学校里去上学。沙着声念古文或者讲数学的年老而又装着威严的老师,自然引不起我的兴趣,在班上也不过用小刀在桌子上刻花,在书本上画小人头。一下班立刻随了几个小同伴飞跑到小池子边上去捉蝴蝶,或者去拣小石头子,整个的心灵也便倾注在蝴蝶的彩色翅膀上和小石头子的螺旋似的花纹里了。
从家里到学校是一段颇长的路。路既曲折狭隘,也偏僻。顶早的早晨,当我走向学校去的时候,是非常寂静,没有什么人走路的。然而,在我开始上学以后不久,我却遇到一个挑着担子卖绿豆小米的。以后,接连着几个早晨都遇到他。有一天的早晨,他竟向我微笑了。他是一个近于老境的中年人,有一张纯朴的脸。无论在衣服上在外貌上都证明他是一个老实的北方农民。然而他的微笑却使我有点窘,也害臊。这微笑在早晨的柔静的空气里回荡。我赶紧避开了他。整整的一天,他的微笑在我眼前晃动着。